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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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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皇甫遲已在她家住了兩個年頭了。

群山褪去了厚重的雪袍,換上了嫩綠亮眼的衫子,濛濛雨絲像美人斷了線的珠淚,日日往大地澆灑。

這美人垂淚,初看時,甚美甚嬌;連下了十來日,呃,美人雖有些閨怨,但那愁容仍是挺賞心悅目的;但若連下了快一個月……這美人都快變成人見就得繞道走的怨婦了!

往年是春雨貴如油,今年的春雨卻像不要錢似的,一個勁地往人間拚命灑潑,淋得地上農民也都快淚濕衣襟。

“今年的春雨下過頭了……”望著外頭綿綿不斷下得人都快發黴的雨絲,蘭總管沒拘住到了嘴邊的長嘆。

“下過頭?”皇甫遲雖在人間待了多年,卻從沒花心思去了解過這人間的四季節氣。

“嗯。”蘭總管洋洋灑灑地同神仙大人開講人間農業概要,“您不知道,春耕是需要雨水沒錯,可是下多了、過了時節還不停,過多的雨水會苗的根部腐爛……”

因雨日的緣故,沒法出門只好待在大廳裏練拳法的紀非,看著他倆站在窗邊難得和諧的姿態,一個滔滔不絕,一個聽得認真,她兩眼在皇甫遲的面容上溜過一圈,心底登時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我懂了。”聽明原委後,皇甫遲朝蘭總管頷首,“我出去一會兒。”

蘭總管都還沒來得及問他究竟聽懂了什麽,本還在他面前的神仙大人就變戲法似的沒了蹤影,於是他一臉茫然地看向紀非。

“小姐,神仙大人他這是?”

“八成是去想法子讓雨停了……”她無奈地揉揉兩際,“你啊,別老忘了他的身份,往後在他面前說話要格外留心些。”皇甫遲不像這些凡人,甭管老天賞賜的是狂風或暴雨,全都只能逆來順受,他可不同,擁有一身術法和能力,他能在老爺眼皮底下翻出的花樣可多了。

蘭總管恍然大悟地點頭,“是。”

過了半天的工夫,時常神出鬼沒的皇甫遲又回到了大廳裏,已經練完拳法改劍法的紀非擱下手中的長劍,走至他面前好奇地問。

“方才你上哪去了?”

“找布雨的龍王商量些事。”皇甫遲的語氣就像在說件家常小事似的。

紀非與蘭總管對看一眼,然後指著他身上稍稍有些淩亂的衣衫問。

“只是商量嗎?”龍王?她怎麽不知道他這性子交過什麽朋友?

“嗯。”皇甫遲啜了口蘭總管所沏的熱茶,“就是用上了些手段。”

其實也不過就是打趴了那個多事龍王,再順道挖出龍王腹內上千年的內丹嗑了當午飯而已。

“……”紀非與蘭總管無奈地仰首望天,在心中懇切期望龍王爺可千萬別因此而翻臉,明年不再對人間布施水了……

春嬤嬤踩著雜亂無章的腳步,自回廊的另一邊狂奔而來,廳內的三人訝然地瞧著難得失了儀態的她,在跑至廳門處時一手按著門扇直喘著氣。

“小姐小姐,外頭來了人……”

“誰?”

春嬤嬤的眼中綻出光芒,“太子殿下!”太好了,在這窮鄉僻壤躲了這些年後,小姐她終於有機會重見天日了。

然而紀非的一雙杏眸卻因此而黯淡幾分,雖然她很就垂下眼睫掩住,卻沒逃過一旁皇甫遲銳利的眼眸。

就在一年前,總是與皇城方面聯系的蘭總管接獲她父親紀尚德的指示,要求告知他們的落腳處,並在信中言明,朝中局勢已起了新變化,以及與紀非有著婚約的太子墨池,非常希望能夠找機會與這多年未見的表妹見上一面。

對此紀非並沒存著多少期待,畢竟墨池的身份並不一般,要想離開宮中本就屬難事,更別說是翻山越嶺來這天高皇帝遠的小地方了,所以她並沒把這事給放在心上,再加上,她雖已及笄,但距離她成親至少也還有兩年之久,好不容易這日子安穩了一陣,她並不希望太早暴露她的行蹤,再次讓那些政敵對她小命的過分關註。

可她沒想到,墨池竟真的找來了。

“蘭,準備接駕。”她再次開口時已恢覆平日神色若定,“春姨,去我房裏準備衣裳,我要更衣。”

“是。”蘭總管領命後迅速離去。

紀非頗抱歉地看向身為局外人的皇甫遲。

“皇甫,能否請你出去外頭逛一逛?”倒不是這神仙大人見不得人,也不是怕太子殿下會誤些什麽,她只是……不想把他給扯進她的事裏來。

“成。”皇甫遲沒為難她,擱下一個字後,轉身就在廳內消失不見。

匆忙與春嬤嬤回房換上了套莊重又不失禮的衣裙後,這時蘭總管也恭謹地領著遠道而來的墨池進了大廳,不多久,在墨池的令下,負責保衛太子安危的大批皇衛與宮人等退出大廳,並合上廳門,只留下紀非與墨池兩人單獨詳談。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當廳門再次敞開時,蘭總管看見墨池像個鄰家大哥哥般拍著紀非的手,語重心長地對她道。

“快點長大吧,早些進宮來幫我,別忘了這個國家需要你。”

紀非低首斂眉,“是。”

“我回宮了,你要保重些。”

“謝殿下。”她嫋嫋朝他躬身,再對外頭吩咐,“蘭,你送送殿下。”

一如來時的匆匆,奉旨代皇帝北巡的太子墨池,已在皇衛與宮人的簇擁下,再次踏上了北巡之路,這次會晤短暫得像是沒發生過似的,她也明白,這是墨池挖空心思才擠出的一點時間,若是再待久點,只怕他人也會起疑。

當皇甫遲的身影再次出現她在面前時,她淡淡地問。

“你看到了?”

皇甫遲沒隱瞞,“他就是將來你要嫁之人?”

“嗯。”

“他是誰?”他並沒記住那個身形瘦瘦弱弱的年輕人生得是啥模樣。

她語氣平板地道:“墨池,當今太子。”

“你是何人?”

“當今皇後是我姑母,太子是我表兄,家父是戶部尚書,大伯是當朝宰相,小叔則是聖上親賜的撫遠將軍。”

“然後?”皇甫遲挑挑眉,一點也不覺得她集政權軍於一身的家族有什麽值得誇耀的。

她像在背爛熟於心的公事,“為了太子,日後我將會成為太子妃,再進一步助他成為皇帝。”

“助他?”不是等皇帝一駕鶴歸西,那個太子就能登基子嗎?

紀非搖首,“那個金鑾寶座,不爭不搶是得不到的。”若是簡單就能登上大寶,那麽他們這些有心之人又何須搶得頭破血流?

身為太了,墨池日後繼父業登上帝位,這點本該是理所當然,不過,可壞就壞在當今聖上子息艱難,多年僅有皇後所出這太子唯一血脈,偏太子又自小體弱,太醫曾斷言太子恐活不過十歲,因此十多年前聖上為以防萬一,便先後將兩名異姓王的子孫過繼至皇家中,改姓後入了皇室玉牒成了皇子,前些年,聖上更是將這兩名皇子分封為銳王與沁王。

站在墨國的立場上,部分的朝臣自然不希望皇家血脈斷絕,或是將這片先人一手打下的河山拱手讓給外姓人?但也有人認為,性格軟弱無能的太了,無論是資質與天賦,皆無法與另兩名王爺相較,因此在血脈正統與賢能適任之間,就有了各自的爭執。

如今太子已安然成年,兩名王爺亦在朝中經營數載,聖上再怎麽想反悔,亦無法更改玉牒收回皇命。

再實際點來看,如今兩名王爺羽翼已豐,在朝中結黨紮根甚深,自然早已不是聖上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替代品,更別說兩位王爺就有意取太子而代之,因此別說是聖上想剪除其羽翼,兩黨各自的靠山文武百官那一關也擱在那兒,時不時就有性命之憂的太子,眼下就連要保全自個兒都是個難題。

皇甫遲扳過她的小臉,非常不習慣她這等不容反抗的神色,更聽不慣她麻木語調。

“為何要爭?”既是不願,她怎麽不抽身離開?

“對我來說,這是命。”紀非輕輕拉開他的手,“別忘了我的家族與我的性命都與太子拴在一塊兒,今朝他若是翻了船,明日我紀氏一族也休想上得了岸。”

“對別人來說呢?”

“因為野心。”她深深看進他平靜似水的眼眸,“六界裏沒有野心嗎?”

皇甫遲想不通他們在僵持什麽,“有,但解決的法子就明快多了,畢竟在生死之間,選擇也就只有那麽兩種。”全都殺子,不就一了百了?

“凡間的政局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的。”紀非抽去發上過多的金簪,隨手就扔在一邊桌上,然後揉著自兒受罪的頸子。

皇甫遲盯著她面上淡淡的倦意,“倘若你的表兄日後將成為皇帝,你豈不是會成為皇後?”

“嗯。”

“皇後這身份,不適合你。”幾根金簪和一些人事,就讓她掩不去眼角的疲憊,等有朝一日她發髻上插上十二根金簪時該怎麽辦?到時她光要面對後宮之人就有三千,而在皇家屋檐之外,還有文武百官與成千萬的百姓。

紀非像只被摘了兩翅的蝴蝶,困囿在地上仰望著自由的晴蒼。

“可是……沒得選。”

說到底,每個人都只是為了活著。

無關背後利益、無關是非對錯,更無關道德的那道坎,他們這些局中人在與生死擦肩而過多年後早摸出了門道,能喘口氣,日後就是勝者,躺下了,那就是代表提早出局。

她並非草木,她也想活著。

自小風雨血腥在她身上淋過澆過,屍山也踏了數回,不麻痹自個兒的心志,她不認為這種日子她能熬得過來,當然,她更不曾指望一旦太子戰勝兩名王爺登上那個位子,一切貪婪與掙紮就能落幕,只要胸坎裏的那顆心不能跳動,那麽這條路就一日見不著漫漫盡頭。

只是這兩年來安逸的日子讓她遺忘了,她原本就是那道上的人,今日見過那個她早已記不太清楚的墨池後,她才憶起,眼前這太平的日子,其實是個她細心掩藏裝飾的假象,鋪設在她面前的未來道路,前行的方向一直都沒有改變過,她也仍舊一步步地在這道上走著,她只是欺人欺己,妄想貪求一點短暫的幸福而已。

見她一逕出神地凝視著窗外院子裏如茵的綠草,兩手無意識地絞著手中雖不浮艷華麗,卻確確實實是由上等絲綢制成的衣裳,皇甫遲自懷中掏出個巴掌大的銅鏡塞進她的手裏。

“拿著吧,日後你用得上。”

沒過幾日,紀非就明白了銅鏡的用途。

太子前腳一走,蘭總管就收到了紀尚德的飛鴿傳書,信上說,十幾前她一直駐守在朝陽關附近的大哥紀良,已在銳王爺這監軍的令下,被派上了與西戎國交戰的戰場最前線。

皇甫遲說這面銅鏡叫霧鏡,此鏡能讓她看見她想見之人,但一日只能看上三回,每回約莫一個時辰。

在鏡中,只大她三歲的大哥紀良,奉命在沙場上奮勇殺敵,可她知道,西戎國國力遠勝於墨國,軍員戰備更是在墨國之上,多年來西戎國騷擾邊境朝陽關已是常事,日子久了,邊關守軍的防備也跟著松懈了,於是上個月西戎國派出大軍一舉叩邊時,朝陽關的守軍在猝不及防下死傷甚慘。

這一回奉皇命率軍退敵的銳王爺也知西戎國不好惹要想成功拿回朝陽關幾是不可能之事,而紀良這回被調至最前線,不光是銳王清楚,她爹也明白,紀良將面對的不是九死一生,而是他不可能活著回來。

在第五日天方破曉的清晨裏,霧鏡鏡中的戰局有了變化,始終率員頑抗的紀良在糧草短缺及援軍久候不至的情況之下,迫不得已頒令大隊後撤,可一道由銳王所下的軍令很快即抵達前線,言明怯戰敗逃回關者,不審即斬,硬生生掐斷了紀良的唯一活路,不讓他退回朝陽關。

於是鏡外的紀非,只能無能為力的捧著銅鏡,眼睜睜看著紀良被窮追不舍的敵軍追上團團圍困,新一波廝殺再起,身負重傷的紀良無力突圍,敵將先是斬斷他的雙臂,再一刀捅進了紀良的心窩。

那一刻,鏡外的紀非沒有挪開眼。

漫飛開來的血花染紅了整面銅鏡,再看不見紀良的身影,過了許久,她輕聲問向一直和她一塊兒待在書房中的皇甫遲。“我大哥他還活著嗎?”

皇甫遲不語,撥開她因過度施力而握得泛白的手指,拿過銅鏡反手擱在書案上。

“是嗎?”紀非深吸口氣,“我知道了。”

“紀非……”皇甫遲看不清此刻面無表情的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我想一個人靜會兒。”

兩手覆上書房的門扉,皇甫遲一轉身就見著了兩張擔憂焦急的面孔,他對老早就聽到房內所言的他們搖了搖頭,接著蘭總管使勁握緊了雙拳,春嬤嬤掩著帕子一路哭回了房裏。

當天深夜裏,當皇甫遲捧著蘭總管送來的吃食進了書房時,紀非仍然保持著今早的姿勢坐在書案前未動。

“你……可還好?”

“嗯。”

擱下盛著吃食的托盤後,皇甫遲拉了張椅子坐在她的身邊,見她遲遲不動筷,他忽然想起了她以前餵鷹時的模樣。

兩年下來已學會用筷子的皇甫遲,夾起飯菜送至她的嘴邊,紀非沒說什麽,只是配合地張口吃下,當他餵完這頓飯收拾好餐具準備拿回去給蘭總管時,他聽見她在他的身後說。

“我大哥之所以會死,是因死在政敵的手上,也是因我。”

皇甫遲旋過身,這才發現她的眼瞳中寫滿了哀傷,登時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籠上他心頭,不待他分清,他又再聽她道。

“他等不到我長大進宮去幫他。”

她不該還這麽小的,若是她已長大,在宮中身在其位,那麽她定會奮力拖住銳王的後腿,不讓他有機會將手伸至兵部裏,更不會讓他動紀良一根寒毛,哪怕是要嫁禍要誣陷甚至是毒殺,她相信她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只要她能保住紀良一命。

哀傷中又泛著殺意的眸光,不一會兒就自她的眼中散去,皇甫遲走回她的面前,一指挑起她的下頷問。

“別什麽都往自個兒的身上攬,你才多大?再說得遠點,憑你一己之力,你又能做些什麽?”

紀非握住他的長指,拉開他的手掌將它攤開,輕撫著他冰涼的掌心,他皺著眉,感覺她的指尖像蓬溫溫又微弱的火焰,在他的掌心上緩緩曳過,他忍不住張開五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她擡起螓首,“你不記得前些年大年夜裏你在鎮上瞧見的那些笑臉嗎?”

“記得。”

“讓那些百姓年年都這麽笑著,是我最大的心願。”那曾據留在她心上的小小幸福,在她這兩年間努力鞭策著自個兒時,一直都是她的動力。

皇甫遲的手緊了緊,“這事不能由別人來做嗎?”

“我倒希望這世上人人也都能似我這麽想……”她扯動嘴角,笑得有些艱難。

“那你就別--”生性自私自利的修啰,想也不想地就道。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紀非卻打斷他,恢覆澄凈的陣子裏,盛滿了堅毅不可動搖的意志,“我活著,不求能得到什麽,我只想讓那片刻永恒的停留在百姓的身上。”

“永恒究竟是什麽?”這二字,子問說過,其他修羅也說過,可他就從沒明白過這--字。

她伸出另一手按向他的心房。

“它就在這。”

當她小小的掌心觸著胸口時,皇甫遲像是察覺了危險本能地想要躲開,可它帶來的東西來得太快,一轉眼間就在裏頭落了地、生了根,與他飲春嬤嬤所釀的酒時感覺很像,陣陣燒灼灼感,來得猛烈可又舒坦醉人,一個不註意,就在他心底烙上痕跡。

紀良之死,確實是打擊了紀非好一陣子。

但生活仍舊被日子推著走,悲傷也好憤怒也罷,日日痛過日日繼續過,因此紀非並沒有沈湎在這種傷懷的情緒裏太久,在夜半無人時分將眼淚抹凈後,她便積極接手由太子交托而來的諸多政務,並老是在忙得分不開身時叫皇甫遲去替她出遠門。

站在宅邸大門處,遠遠恭送著皇甫遲再次乘雲而去,蘭總管一手虔誠地撫著胸口,再次深深覺得皇甫遲真是救苦救難的神仙大人。

一塊兒住久了,這些年下來,宅子裏的每個人都對皇甫遲的存在感到習慣了,無論是他古怪的問題,還是他那雙帶著疑問的無辜眼眸,都在昭示了,神仙大人,他是真的對這座人間不熟,因此就算他隔三差五地自嘴裏冒出幾句令人匪夷所思的問句,哪怕再突兀,他們都漸視為理所當然。

只是小姐最近又在教壞孩子了……呃,是神仙大人。

前些日子,她在書櫃裏翻出一本關於金石方面的礦書,於是她就推著神仙大人日日外出,替她去高山峻嶺間查探礦脈,她甚至還在宅裏幫皇甫遲修建了座煉丹房,好方便皇甫遲行事。

身為宅邸的總管,他問了小姐幾回,可她也沒把探脈的詳細內情告訴他多少,反倒是皇甫遲較他幹脆,連問都不問就直接出門去替她這名凡人辦事了,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縱容。

算了,不管小姐究竟想做什麽,眼下只要能讓小姐開心就好,因此甭管小姐又是如何大不敬地使喚神仙大人,他全都睜只眼閉只眼就是。

只是沒過幾天,當神仙大人再次踩著祥雲歸家時,迎接他的,是紀非極度不悅的臉龐。

“這傷怎麽來的?”平時騰雲駕霧都不會亂根頭發的仁兄,怎麽這回三天不回家他就帶了個戰利品?

“打架。”皇甫遲摸摸頰上的小傷,說得很輕描淡寫。

“都幾千歲了你還打架?當你是三歲的毛孩子嗎?”她沒好氣地接過蘭總管過來的濕巾替他擦臉,“同誰打的?”她才不相信他會找凡人做這種無聊事。

“幾只龍子。”

“又是龍?你怎麽老找龍類的碴?”

“它們擋了路。”

確切的說法應該是,在紀非給他的地圖上所標記的那幾座山山腳下,居然住了只被天帝通緝的龍子狴犴,率著一批小龍孫大刺刺地占山為王,死死霸著幾座山不肯識相的滾開讓他一探礦脈,加上他又素來對神界之獸特別沒耐性,所以就不多廢話直接收拾了它們。

擦凈了他的臉順道也檢查過他的手腳一回後,紀非拿過傷藥小心翼翼往他的臉上抹。

“往後受了傷了不要再置之不理,要學會愛惜自己。”她就不懂他為何那麽傻,明明就無所不能卻從不幫自個兒治治,好像他傷了病了都不會疼不會痛似的。

聆聽著她叨叨絮絮的教訓,皇甫遲冷不防地從口中蹦出了一句。

“你愛惜我嗎?”

“當然。”她以指彈了彈他光滑的額際。

“為何?”他眼中盛著濃得化不開的迷惑,仿佛她帶給他的,是個千古不解之謎。

她想也不想就應道:“因我在乎你。”

在乎他?

生平頭一回被人在乎,皇甫遲有些估摸不清此刻自個兒的心情。

獨來獨往數千年,他對眾生的態度向來就是--殺,與不殺。而見過他的眾生,不是想要他死,就是想將他大卸八塊啃骨噬肉,獨獨從沒有人擔心過他是否又吃太撐。是否又不睡覺,還有臉上是不是添了道無關痛癢的小傷。

倘若她的這種心情就是在乎的話,那他呢?

他也在乎她嗎?一想到在他空曠的心房裏可能擱進了這二字後,就像是有人拿了根羽毛在他的心坎上搔呀搔的,他愈是不想去註意就鬧得愈在意,愈是不想去想起,偏又深深鏤刻進腦海裏,最要命的是,他根本就不懂得她口中的在乎是什麽,因他千百年來從未對任何人事物執著過。

因此紀非挑燈寫摺子他看,紀非整理皇城往來書信時他瞧,紀非在院子裏練劍時他瞅,在紀非都快因此而對他翻臉時,他還是兩眼瞬也不瞬。

她兩手叉著腰對他吼,“再看下去你就能在我身上戳出兩個透光的洞了!”

充耳不聞的皇甫遲依然故我,不弄個明白不死心,讓拿他沒轍的紀非也只能由著他去看個盡興。

三日後,總算看夠的皇甫遲來到她的書房,正經八百的告訴她。

“我也在乎你。”

紀非手中的墨筆一頓,在摺子上滴下了大片的墨跡,她不可思議的問。

“就因為這,所以你就連連年看了我三日?”

“還有三夜。”他不忘加註。

她黛眉一擰,“敢情夜裏你還跑來偷瞧我睡覺?”

“嗯。”

“禮義廉恥呢?不是早塞你腦袋裏了嗎?”他不會又叫那四字搬家了吧?

“忘了?”他老老實實地道。

窗外旁聽的蘭總管,面上完美的笑容已抽搐得有變形的趨勢,春嬤嬤則是又開始在擰帕子,那表情似是想把帕子當成某人塞進嘴裏再啃兩下。

“罷罷罷……”紀非告饒地撫著額,搖搖螓首後去翻出幾張地圖,“總歸一句,你這神仙就是不能閑著,我看你還是多做點正事,幫我再多跑幾座山探探脈吧。”

“這是?”皇甫遲註意到她在其中一張地圖上寫了密密麻麻的字跡。

“這是墨國的礦脈分布圖,也是日後的財源。”她攤開那張圖往上頭拍了拍,“國家窮,百姓就窮,無論要做任何大事都得先有錢,光憑空口白話卻不做事,是填不了嘴管不飽的。”

皇甫遲沒想到她探脈的原因是為了日後挖礦,他原以為她這是女孩子家只是喜歡那些閃亮亮的石頭而已。

她神色一斂,“覺不覺得我在利用你?”

“不,你替我省了不少事。”生性比她更實際的皇甫遲對她搖了搖頭。

“省事?”

“至少日後我知道該怎麽安頓怎麽打發那些災民了。”她要辦事也總得要有人手吧?他手邊什麽不多,年年天災人禍下來,出產的災民特別多。

聽了他的話,紀非心上那一道繃緊的弦,霎時松了,原本深懷著罪惡感的她,還打算著該怎麽對他解釋,可他就只輕松的一句省事,就讓她深深埋壓在心上的罪惡感消失得無影無影蹤,許久沒笑的她,為此不禁再次綻出笑靨。

皇甫遲擡起一手撫著她的臉,“很好看。”

“什麽?”

“你的笑,笑起來好看。”打從那個紀良死後,她就沒再這麽笑過了。

她面上的笑意更盛,“成,你陪我吧。”

“陪你?”

“陪我一塊兒笑,一個人笑太寂寞了。”她興高采烈地看著他沒有別樣表情的俊容,“你這張老是結冰不化的冰山臉,偶爾換副模樣也挺不錯的,你說是不?”

見她難得這麽開心,皇甫遲沒多想,馬上就按她的話照辦,只不過……

幾千年來也沒笑過一兩回的他,才不熟練地微揚起嘴角讓她開了眼界一會兒,就聽見站在窗外偷窺的春嬤嬤直嚷嚷。

“小姐,我出門去收收驚!”

“……”呃,有必要這樣踩場子不賞面嗎?

皇甫遲扭過頭,“不笑了。”

“別這樣……”紀非討好地拘著他的手把他拉回來,“春姨就是一時沒習慣嘛,日後讓她多練練膽子就成。”說實話,方才他那笑……是怪磣人的。

神仙大人不吃這套,“少哄我。”

“沒哄沒哄,說真格的呢……”她陪著笑臉不斷保證,還不忘對一旁看戲的蘭總管投以求救的眼神。

蘭總管在皇甫遲的眼也跟掃過來時,連忙抖落周身寒氣,誠誠懇懇地道。“小姐說的是,這看啊看的,看久了也就習慣了,因此神仙大人切莫介懷。”改明兒個他要問問春嬤嬤是上哪家寺廟收驚的才行。

可春嬤嬤雖是如蘭總管所言,看是看慣了,但她去鄰山收驚,這收呀收的,也漸漸收習慣了……

這讓好不容易才露出笑臉來的皇甫遲,臉上又再次陰了天,任憑紀非與蘭總管再怎麽哄騙討好,她難再讓貌美的神仙大人一展笑顏,照舊日日臉上布了暴風雪來招呼他們,只有偶爾在他心情極佳時,這才肯施舍他們這些凡人一會兒陽光,照耀這片被他冰封許久的大地。

受不了皇甫遲面上老是這樣時陰時睛,紀非也叨念了春嬤嬤幾回,可春嬤嬤她不知是吃錯了哪門子藥,對鄰山的那座小廟反而愈走愈勤。因此在這日,一早就處理完書案上累積的政務後,紀非就頂著外頭猛烈的艷陽,拉著皇甫遲一塊兒去鄰山探探深受春嬤嬤青睞的鄰居。

“都端午了,你還捂得這麽實?”走綠蔭濃郁的山間小道上,紀非邊拭著額際溜下的汗水,邊看皇甫遲那一身四季不變的打扮。

“不熱。”

她摸摸他的手,“也是,瞧你這手涼的。”

握著她軟嫩的小手踩在一地雜草蔓生的山道上,皇甫遲的心情似是好了些,一路跟在後頭的蘭總管見狀才想出聲說個兩句,後腦勺像長了眼的皇甫遲已轉過頭來橫他一眼,當下讓他未出口的規勸,全都按原路咕嚕嚕滾回肚子裏去。

鄰山山腳下,一間古老破舊的小廟宇儼然在望,本還漫不經心走著皇甫遲,倏然握緊了紀非的手,一把將她拖至身後。

“皇甫?”

飛快屈指算出對方來歷後,皇甫遲緩了緩面上森冷的神色,松開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沒事,我在這等,你進去吧。”

“可是……”紀非還是覺得他有些古怪,可沒等她把話說完,一句脆生生的問話已自她身後傳來。

“姊姊,你是來找春姨的嗎?”

她回過頭,在小廟殘破的木門邊,站著名腦袋光溜溜的小孩,看上去約莫六七歲。

“你是……小百草?”據春嬤嬤所說,這座小廟裏就住了一大一小的兩名和尚而已,老的叫去雁大師,小的則是老和尚今年新收的弟子,叫百草。

“嗯。”因缺了兩顆門牙的關系,小百草笑起來有點害羞。

“百草,外邊日頭太曬,帶紀姑娘進來歇歇吧。”

紀非扭頭看去,這老邁聲音的主人,是個有著一對白眉的老和尚,瞇著眼笑時,瞧上去就像尊和藹的彌勒佛。

皇甫遲在紀非進了廟裏後,這才緩緩擡首與那名老和尚四目對,而老和尚只看了一眼,並示多言,轉身就進了廟裏。

見到老和尚的當下,皇甫遲即不再隱藏自白日起,體內就開始不斷狂亂奔竄的戾氣。

修羅道中的修啰,天生就崇尚殺戮與血腥,身子裏時常聚積了各種戾氣,所以修羅們表面上看似殺戮為樂,實際上卻是以殺戮為生,他們必須不斷釋放出身體裏的戾氣,才能保持一種穩定的狀態,自他來到人間後,每當他體內累積的殺意升到頂點時,他便會避開人間改往他界,在其他五界縱出體內瓷意殺虐的渴望,並在放空了戾氣之後再次回到人間。

可今日在瞧了這和尚一眼後,他好不容易壓抑下來的殺意,卻像只不受控的野獸,撕開了他心底的柵欄逃了出來,害他那時差點就沒忍住一身的殺意,在紀非的眼前大開殺戒。

“收下吧。”沒等皇甫遲動手,去雁老和尚指著擺在矮墻上的兩本破舊的冊子。

皇甫遲橫眉冷對,“那是什麽?”

“念在你救了無數百姓的一點心意。”

心意?皇甫遲往前走了幾步,就著明亮的月光清楚的看見兩本書冊上的書名。

金剛印與七星大法?

伸出去的掌心在還未碰到兩本書冊前,一陣刺骨的痛感即自他的指尖傳了過來,他揚首瞥老和尚。

明知他碰不得佛物還故意拿給他?

“喝了它,你會舒服些的。”老和尚似早料到會是這樣,指著另一邊矮墻上的一只水碗道。

也不知老和尚在這碗水裏頭施了什麽手法,皇甫遲在飲下後,一陣清涼舒適的感覺充實了他的胸臆,就連體內多年下來積攢著的暴戾之氣也在瞬間消淡幾近無蹤,他再伸手去碰書冊,這回不費半點力氣,輕而易舉就拿至了手中。

他想不通,“為何要給我這些?”這尊佛界之佛,管的這是哪門子的閑事?

去雁老和尚綻出慈祥的笑容,“因保衛人間是需要手段的。”

“你就不怕我習會了之後用來對付他界?”

不意外聽見他這麽說的老和尚,背過身子跚跚踱向廟門,將話留在夏夜清涼的夜風裏。

“我也想知道,日後,我會不會後悔……”

那年秋日裊裊來到深秋,秋風瑟瑟吹掠過山頂之時,紀非多年未見的大伯父紀尚恩來到了這山頂上的宅邸報訊。

身為她替身的大堂妹紀芙,被沁王派來的內間毒死了。

暗地裏親手葬了女兒的紀尚恩,連身上的素衣都沒來得及換下,便風塵仆仆的路趕為為她報訊,同時還為她帶來了太子密函。

站在抖落了一地枯葉的院裏,紀非萬般不舍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她的這個伯爺,才年方四十而已,兩鬢就已生出了白發,眼神滄桑荒涼得宛若死過一回,在將將自個兒的親生女兒獻出去作為替身後,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對她有過半句怨懟,眼下的他只是緊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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